親愛的夫子：

我這么稱呼您老，您不會介意吧？私下以為，您不會，因為在我眼里，您是個可愛的老頭兒，您不是還對學生自嘲說您是個喪家狗嗎？您要是活在今天，我肯定死皮賴臉地央求您收下我這個學生。至少，您得接受我的采訪。對了，中國企業家領袖年會下個月7號就要召開了，您要還活著，我非得請您老去做一場演講。講什么呢？就講在當下中國如何做一個儒家。您看這個主題行嗎？我知道您老雖然不愛錢，但好面子，放心，我租一輛豪華轎車接您去。

好了，知道您老忙，先不開玩笑了。今天之所以給您寫這封信，是想向您匯報一件事，以及我對這件事的看法。

今年12月26日，國家主席習近平先生到您家做客了，你老不在家。習主席來看您，當然是因為從內心里尊敬您。他在您家附近看到了不少寫您的書，對其中的兩本《孔子家語通解》、《論語詮解》很感興趣，表示要仔細看看這兩本書。

這件事非同小可。我想告訴您的是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60多年來，習主席是第一個公開表示對您的敬意的國家元首。在這60多年的前半段，您的名聲比大糞還臭，大家都叫您"孔老二"。您知道，這是一個輕蔑而非親密的稱謂。習主席此行的消息一傳出來，自稱是您的徒子徒孫的一幫人，烏泱泱的，那個激動呀，就像是被注射了過量雞血。他們奔走歡呼，咱儒生這回終于要出頭了。我想，一些人可能已經在準備給政治家上課的教案了。

我對他們說，儒家現在剛有一點一陽來復的意思，若寄希望于通過政治家來復興儒學，極有可能適得其反。為什么呢？且聽我細細道來。

您可能不知道，您老顛沛了一輩子，道不行于世，但在您過世后的兩千多年里，您的理論火大發了，您也被人捧為"至圣先師"、"素王"。

您的好運主要是從一個名叫劉徹的漢朝皇帝對您的認可開始的。您有一個忠實的粉絲叫董仲舒，他苦勸劉徹，您的思想能為老劉家的統治提供一個穩定的秩序。劉徹本是一個窮兵黷武的家伙，正是他，閹了我國最偉大的史學家司馬遷，但出于鞏固統治的需要，他同意了董仲舒的建議，命令那些與您的主張不同的公知閉嘴，好讓全國人民都聽您的教導。所以呀，你最應該感謝的弟子，其實是董仲舒。

漢朝以后，釋迦牟尼來跟您搶飯碗，您的弟子敵不過，您就又走了幾百年背字。直到宋朝，出了個朱熹，到了明朝，又出了個王陽明，您老才越來越紅，天下的讀書人都得向您的遺像鞠躬，您也理所當然地贏得了在廟里配享冷豬頭肉的資格。有人打了個比方，朱熹是儒家的馬丁·路德，王陽明是儒家的加爾文，我覺得說得對。沒有他們二位，我今天未必想得起要向您老陳情。

蕭三匝

蕭三匝

但到了清朝末年，西洋人來打我們，我們招架不住，您的弟子翻遍您的語錄和您編的書也找不到御敵之道。大家這才痛苦地發現，西洋人比西來的和尚兇多了，再拿您老的教諭來對付，得玩完。于是抱怨您，怨恨您，批判您，恨不得把您挫骨揚灰。進入20世紀頭一二十年，大多數讀書人背叛了您，有名的如魯迅、胡適、陳獨秀。這一反傳統潮流發展到所謂"文化大革命"那十年，您的冥運真是悲催到了極點。

好在，近些年來，咱們富了點了，不再窮斗了，但也粗野了，人畢竟不是畜生，有吃有喝就滿足了，大家就又想念起您老來了。一些自稱得您心傳的儒生，一眨眼功夫就冒出來了。他們對您那親熱勁兒呀，您老看到肯定會臉紅，說不定還會罵他們："巧言令色，鮮矣仁"。

哎！親愛的夫子，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中，再也沒有一個人的命運像你一樣如此大起大落了，我真的很同情你。

夫子，我認真看過您的語錄，你的很多話，我都覺得說得挺好的。我也喜歡您的為人，不裝、不端、不二。我總在想，為什么在兩千年多年時間里，您不是被捧得上云霄，就是被打得遍體鱗傷。后來我想明白了，人們喜歡您，是因為您說的道理合乎人情；人們厭棄您，是因為統治者利用您，把您的片言只語教條化，并以此來強制人們信奉您。其實，您何嘗就是他們所說的那樣！

往深了說，他們為什么利用您而不利用別人呢？因為您的理論既包括道德修身的部分，又包括政治理念的部分。但說實話，您的政治理念僅僅是政治哲學，并不是實操性的政治學，壞就壞在這里。統治者如果僅僅把您的理論當成倫理道德學說，真誠地信奉，不斷提高自己的道德境界，那當然好啊，政治和政治家當然都需要道德啊。但問題是，他們往往并不希望把政治道德化，而是希望將道德政治化，他們不過是把道德當成統治的工具而已。于是，儒家思想升格成了政治意識形態，但他同時也就喪失了生機。發展到后來，老百姓獲得的僅僅是鎖鏈罷了。老百姓并非不明白該恨的是統治者，但統治者能要他們的命，而您早就是死人了，所以他們只能罵您，說您是幫兇。您說我說得對也不對？

不過您也不必感到太冤枉，因為任何偉大的人文社科學說一旦被當成意識形態使用，一定走向教條。統治是需要整齊劃一的，統治者自命圣人，怎么能允許任何人都有自由解釋真理的權力呢？

夫子，人類現在已經進入21世紀了，世界潮流浩浩蕩蕩，我不得不誠實地向您報告，您的政治理念已經過時了，更何況您并沒有建構政治制度層面的學說。不過，您的道德學說雖然尚需修正，但它大體上并沒有過時。是呀，中國人再西化，能自承忤逆不孝、不仁不義嗎？您的弟子曾雄辯地論證說，您的道德學說已經融入中國人的血液，所以即便人們不能完全接受它，但也無法完全舍棄它，就如同一個失血過多的人必然會很快死掉一樣。所以我的看法是，在今日之中國，儒家要贏得中國人的信仰并不難，但儒家若不滿足于深入民間社會，總是想進入廟堂，前景一定是糟糕的。儒生必須打破為帝王師的迷夢，否則一旦被人再次利用，儒家的同情者立馬就會變成反對者。

夫子氣量大若滄海，夫子智慧燦若星辰，以上區區意見，想必也無違夫子之道。您孫子的學生孟軻說，夫子是"圣之時者也"。按現在的話說，您是圣人之中最懂得與時俱進的人。我猜想，您若活在今天，定當贊同我的意見。

說句題外話，夫子喜歡飲酒吃肉，我也喜歡飲酒吃肉。幾十年后，我們見面時，我請夫子喝紅酒、吃牛排如何？

代問顏回師兄好！告訴他，我也喜歡唱歌。

晚生蕭三匝頓首